刘张铂泷：另一种叙述的可能
2014纽约MoMA PS1的艺术书展现场，摄影：刘张铂泷
撰文：刘张铂泷
今年是第二次去纽约MoMA PS1的艺术书展，虽然一直有非常狂热的买书嗜好，不过通常都是在Amazon上把想买的书放到心愿单里面默默等降价，所以对于这种几近全价卖书的书展来说基本就是只看不买了。PS1的书展在9月底这个纽约一年里天气最好的时候开，外加现场音乐和啤酒饮料，就是一场大聚会。第一次去书展的时候震撼于其规模，尤其是自出版书籍的数量之多，真是洋洋大观。只不过相对于正规出版物来说，这些自出版的书籍成本更高，要价自然也要高些，所以依然只能是在摊前抱着书流口水了。当然，其实书展上最值得一看的也是这些自出版物，正规出版物在书店或者网上都很容易找到，而自出版物则相对难见到得多。
2014纽约MoMA PS1的艺术书展现场，摄影：刘张铂泷
2014纽约MoMA PS1的艺术书展现场，摄影：刘张铂泷
今年在专做摄影书的展厅里面转了一圈之后见到许多熟悉的身影，近年崛起的装帧精致、照片干净的Mack，不过我最感兴趣的不是画册而是一本Joan Fontcuberta的文集英译本，这位经常“造假”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个作家，在这本书里他主要谈了谈摄影在近年技术变革中的发展；然后是摄影出版圈的大佬aperture，最喜欢的是Jason Fulford和Tamara Shopsin合作的新书This Equals That，风格上延续了其一贯的幽默，结构上每一页中左边的照片是上一页中右边的照片，通过各种颜色、形状上的相似让一张照片“等于”另一张照片，于是就成了照片接龙；接下来是Fulford自己成立的独立出版社J&L，出版物的内容完全体现了这位摄影师的口味，搞怪、冷幽默，用最流行的词形容就是逗比，出版物中Michael Northup的Babe是最好的体现。
2014纽约MoMA PS1的艺术书展现场，摄影：刘张铂泷
不过再怎么说这些也都是正规出版物，形式和内容上都要中规中矩一些。有一些摄影作品适合挂在墙上供人观看，有一些摄影作品则更适合做成书的形式，我也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特质让摄影作品在书上呈现比在展厅里呈现更好。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书所具有的叙述性，与展厅相比，书的阅读经验更接近于线性（当然也有人喜欢跳着读以及有的书就刻意不以线性的方式编排），作者的叙述口吻在翻书的过程中会更加强烈，因此如何排版也就显得尤其重要。再进一步说，有些摄影作品是先有照片后有书，而有些作品在开始创作之初即是以书的模式出现，于是书籍所具有的媒介特点成为了作者优先考虑的因素，书本身成为了作品，而不是摄影作品的附属物。今年的书展我们学校（纽约视觉艺术学院）有一个小摊位，带去了一些学生（以及毕业生）的摄影书作品，相对于之前提到的出版社的书来说这些书都不那么中规中矩，我就以这些书作为切入点，来看看它们所提供的另一种叙述的可能性。
2014纽约MoMA PS1的艺术书展现场的纽约视觉艺术学院摊位，摄影：刘张铂泷
第一本是Quinn Tivey的Homemade，书里的内容是他收集的24部用8mm胶片拍摄的自制色情片底片，大约都来自1960年代的南加州。这些电影的底片都放在一个或者几个信封里面，然后在信封上写上这部片子的剧情梗概。不过Tivey在书里面所展示的并不是这些底片，而只是信封和信封上的描述。色情片的目的是通过逼真的影像来激起观者的欲望，这种欲望只能寄存在幻想之中而无法得到实现，Tivey的做法则是将影像也去掉了，只留下简单的文字内容，但如此一来却给观看的人带来了更大的幻想空间。另一个微妙的地方在于，当他拍摄下这些信封的照片时能够隐约看到底片在信封上留下的印痕，这种隐而不露的挑逗比之直白坦率的引诱更有一种神秘的气息。缺乏了文字的图像不具备指涉能力以及叙述能力，反过来，缺乏了图像的单纯文字则需要观者的想象能力来弥补。当文字与图像同时出现时它们就会形成角力，稍有不慎一方压过另一方，败者成为了胜者的注脚，就又成了独角戏。Tivey的解决方案很巧妙，他所选择的主题本身就容易引起人们的幻想，但是恰恰图像被隐去，描述文字又及其简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图像与文字两者的功效都被压制到了最小，互相吸引，但哪一方的力量都不足以胜过对方，于是就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他只给出了故事的开头，叙述在观者的幻想中完成。
Quinn Tivey的Homemade封面
Quinn Tivey的Homemade内页
第二本是Matthew Herrmann的Other Earth Studies。这本书里的图片来自2013到2014年间，一部分是艺术家自己拍摄或者制作的，一部分来自于网络上的图片。图片的主题是：太空探索。虽然这看起来是一个老掉牙的话题，不过Herrmann认为，在过去的这一年间，许多科学研究的新闻都将人们拉回到了对它的关注上，尤其在地球环境面临各种危机的时刻，人们越来越将希望集中于“新边疆”（New Frontier）上。乍看之下，书中的照片显得散乱不着边际，宇航员拍出的深空星图，路边草丛的繁星夜景，全球变暖的新闻截图，漂浮在蓝色背景前的观望镜……除了新闻标题，没有更多的文字解释，所有图片都独立存在，但是又都与太空探索这一主题相关，从研究机构的角度、摄影爱好者的角度、社会评论家的角度、普通大众的角度纷纷将目光投向话题的中心。作为一本书来说，它并不是一个连贯叙述的故事，而是一本视觉档案集，它收集各种不同角度以图片这种方式发出的声音来建立档案，不做出任何评论。在当下看来，这是一些平淡无奇的普通图片，但是档案所需要的正是“无价值的世俗物件”，这些图片越是世俗，也就越表明它与其他世俗物件没有区别，也就越能展现当下的现实。换言之，这部视觉档案并非为当下准备，而是留待未来回看历史审阅之用。
Matthew Herrmann的Other Earth Studies作品
Matthew Herrmann的Other Earth Studies作品
再接下来一本是Cecilia Salinas的Ikebana。Ikebana这个词是日语中的华道（或称花道），这是一种古老的插花艺术，它的哲学强调展现植物的每一个部分，茎、叶、花，从生长到死亡轮回的整个过程，在插花的过程之中产生自然与人之间的互动。Salinas根据类似的方式进行图片的“插花”，图片由人体的局部，建筑空间以及植物所组成，通过裁剪叠加形成强烈的几何造型，让不同照片事物之间产生关联，这也是华道中所强调的对于“形”的关注。在书的体裁上，她放弃了任何叙述性的结构，只由图片来传达理念。对于这样的一本书来说，关键之处就在于如何让图片在观者的意识中“流动”起来，这不是说照片本身是意识流的，恰恰相反，每一张图片的选择、尺寸、布置都是精心设计的，就像是开凿出一条河道，让水在其中畅行无阻。但这又不是一条独立的河道，它是许多不同河流之间的联络线，它的目的在于形成一张河流的网络，不指出明确的方向，让意识自己选择前往何方。随着翻书过程的进行，一组图片之间的内部关联，不同组图片之间的关联都不停地发生变化，如同花的生长一般，没有哪一个时刻是永恒的。混淆人与建筑、与植物、与人以外事物空间的边界，这也是数码世界为人们带来的“新风景”。
Cecilia Salinas的Ikebana作品
Cecilia Salinas的Ikebana作品
最后要介绍的一本是Jesse Chun的Valid From Until。这本书是她的On Paper系列作品的一部分，整个作品关注的是移民和身份的问题，身份是如何在跨越边界时生效的。第一部分作品由扫描的各种国家护照的水印风景画组成，第二部分是扫描的各种移民表格，通过后期处理——裁剪，擦掉文字，只剩下抽象的表格和零星的文字。这本书就是第二部分的延续，它不是一本图册，而是一本“诗集”，全部共36首，由4种语言组成。诗的内容同样是来自扫描移民表格，擦除掉表格上绝大多数的部分留下一点文字，大幅面的空白和跳跃的文字就像是日本的俳句。通过擦除表格，消去其本身带有的权力内含，代之以诗性的隐喻，从而完成对身份的重新建构。很难说这样一本“诗集”是否还能归在摄影书的范畴之内，因为她使用的是扫描仪这样一种“类摄影”的工具所以我将它放在了讨论之中。这本书的另一个特点是印制使用的是半透明纸，每一页正面的内容与反面的内容交错在一起，从而让每首诗又多了一个阅读的维度。与前面三本书都不同的是，图像在Chun的书中完全没有体现，只是一层表面媒介，语言构成了全部的叙述结构，并且语言也并不以激起观者对于图像的想象为目的。但从另一方面讲，呈现在书（各种平面媒介而非思想）上的文字其实也是一种图像组合，就像阿波利奈尔的图像诗，具象抽象的位置排列形成了新的图像。
Jesse Chun的Valid From Until作品
Jesse Chun的Valid From Until作品
以上这四本书，每一本都没有使用常见的制作摄影书的方式， Tivey最简化的文字图像平衡，Herrmann的视觉档案，Salinas的图像风景，Chun的扫描透明诗集，每一本都在探索一种不同的叙述可能性。
